疫情当前,“旅行”成了奢侈品。
而有些年轻人,由于种种原因去到泰国,干脆留在了那里。
这是古着店主橙橙、辞职的新媒体人Jojo、学临床心理学的留学生Tina的故事;是挣钱、走入自然、恋爱的故事;也是寻找自我、释放自我、拯救自我的故事。
打开凤凰新闻,查看更多高清图片在那个距离我们已经很遥远又仿佛刚刚过去的春节,武汉的消息传来,城市们开始不知所措——在即将变得巨大的未知威胁中,人们开始封闭自己,航班接连停航,商铺噤若寒蝉,年夜饭也取消了。
2020年2月5日,立春后一天,北京街头车流稀少,机场几乎空无一人。橙橙没有改变自己几个月前定下的度假计划,登上了飞往泰国曼谷的飞机。
橙橙在胡同里有一家古着店,在摄影笔酒吧的二楼,一间拥挤而缤纷的小屋,跨进门去,色彩好像超新星一样爆炸在了一个难以预计的巨大空间。
在前往泰国前,她把小店钥匙留在了酒吧前台,方便老客人自助购物。她不知道冬天过得那样快,夏天也是,以及下一个冬天。在她回来之前,这家店已经像黑洞一样消失在北京的某一个季节。
这次来泰国,她住在了全球最大的周末市场Chatuchak附近。每周末,20万人涌入这个位于泰国郊区的棚户区,一头扎进一个从天而降的美食、艺术、时尚、古董汇集而成的临时宇宙。
市场里拥挤而闷热,在这里,人们相信黑夜与寒冷永远不会降临。
橙橙去过六次泰国,许多次都是到Chatuchak的古着区进货,这次也不例外。
每周六,起床后,她直奔二手区,有时也去独立设计区,开始寻宝之旅。你永远不知道自己能从堆积如山的衣服里翻到什么,可能是一件设计独特的外套,或是深浅不一的牛仔布拼接而成的remake包,或者再缝一条更肥的裤子。
橙橙是那种看着很酷的女孩,短发,浑身古着,偏爱蓝、绿、紫。她有一件蓝紫交织的松垮毛衣,领口几乎搭不住她薄薄的肩,露半边锁骨,配上她神情中淡淡的疏离,迷得人神魂颠倒。可在泰国,她四处奔波,浑身是汗,于是整日背心裤衩(自然也是蓝绿紫色),好不快活。
疫情下,国内古着店的进货渠道一再切断,橙橙接到的代购需求急剧增加。中国面孔在市场里意味着“大款”,离谱的报价层出不穷。熟悉市场价、拥有话语权的橙橙除了判断衣服的成色如何、花样特不特别外,还会依据老板性格中的善意和油腻程度去判断是否合作。
她和一个卖花衬衫的小哥成为了朋友。
他的店在市场对面的古着楼里,空调很足。第一次进店时,他没有急着卖货,而是让橙橙吹会儿冷气。他卖的衬衫种类多、花样好看、性价比也高,还有一些收藏级别的高端秀款,行业内称之为“尖货”。中国给他带去了不少财富,他因此注册了,还喜欢上了在tiktok录制特效视频。
橙橙把他的店作为最后一站,可以不受打扰地拍摄,发给国内买家,直到午夜。结束后,衬衫小哥会开车把她送回去。有时候,他们会顺路去24小时的海南鸡饭店吃夜宵。
每周日下午,橙橙联系自己本周买了货的各个老板,送货到EMS。四点钟,她去EMS往国内发快递。批发量大的时候,她每周要发两、三百公斤衣物,大约几百件。那段时间,她每月挣到的代购费多则五、六万,少则两、三万,是自己在国内开店时挣的几倍。
橙橙的男友邢星是大波浪乐队的贝斯手,她“威逼利诱”邢星在《乐队的夏天》演出时带上香肠嘴娃娃。节目一播出,他们囤的几百个娃娃迅速售罄,邢星把钱全数转给她。
和其他异地情侣一样,他们思念,他们谈天,他们争吵。冷战时,对话框里只有物流信息和转账记录。挣到钱之后,她花1.2万给邢星买了四件他自己一直舍不得买的性手枪乐队原版纪念T恤。邢星收到时,它们和其他衣服一样,挤在货运箱里。
一天傍晚,橙橙不知第几次走出市场时,看到了紫色的梦幻天空,像一场遥远的梦。她忍不住驻足。那时,萦绕在她心里的是一种无名的思绪,絮状的,依附在云层边缘。紧接着,这种思绪被忙碌冲散了。
忙碌只持续了两个月。不久后,泰国总理巴育曼谷发布全国电视讲话,宣布自4月3日起晚上22:00-凌晨04:00全国宵禁。
市场关门了。橙橙一个人窝在酒店里看美剧《黑钱胜地》,失眠的时候,看动画片《开心汉堡店》助眠。每天唯一的出门机会,就是下楼去禁止堂食的美食集市买饭。
她还喜欢吃榴莲和红毛丹。泰国榴莲便宜,折合人民币五十块就能买一个,遇到特别软烂的那种,她会直接冻到冰箱里,拿勺子舀着当冰淇淋吃。红毛丹果肉和外壳间有一层较硬的粘壳,吃之前需要先用盐水浸泡,再一点点将其撕掉。更多时候,她只是为了用这个冗长的流程消磨漫长的独居时间。
这样的日子反复了几次,市场开开停停,宵禁不断延长。直到第二年九月份,泰国每天确诊人数上万,橙橙好像再也等不到市场重新开门的日子;而国内在严格的防疫政策下,早已恢复了正常生活。她决定回家。
回国后,橙橙和邢星喊了几百次的分手没有应验。他们在北京798艺术区陶瓷三街新开了一家古着店,叫1+1Vintage,店面是以前几倍大。那是一种不可克制的冲动,他们一下交了一整年的昂贵房租,交完了才感到后怕。
他们自己刷墙漆,自己钉招牌,把这几年囤的好货全都摆了出来。邢星的四件性手枪乐队纪念T恤高高地悬挂在房顶,像一声骄傲的誓言,宣告着这家重生的店的风格与浪漫。
距离北京倡议居民居家自我隔离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居民们戴着N95口罩去超市囤积食物,脸上勒出印痕,平时除了倒垃圾,非必要不出门。
太压抑了,太压抑了。每个人都很害怕。不久前终于辞掉消耗自己的工作,去欧洲玩了一个月的Jojo知道,自己一定要再度出走。比起疫情,她更害怕的是自己沉浸在对死亡的恐惧中。
怀着对自由呼吸的期待,Jojo飞到了泰国。
Jojo坐船来到帕岸岛的时候,身上没带多少东西,但有六、七件Martin Margiela的首饰,那是她社畜时期的遗留纪念物。那时,除了消费,没有东西能让她感到自己的存在。她还带了布考斯基的《苦水音乐》和一本哲学书,书里说:“当你能够定义一件事情的时候,这件事情已经死亡了。”
帕岸岛很受欢迎,但也有许多未经开发的丛林与海滩,年轻的朋友们称其为“野树林”“野海”。在前面加一个“野”字,那股不服输的秘密基地的劲儿就冒了出来。
Jojo深入帕岸岛腹地,住在一处“野沙滩”旁的半山腰,寄身蓊郁的绿色之中。房间里只有一张吊床、一个蚊帐,和蚊帐上的两只大蜘蛛,或许因为它们的存在,屋里蚊子很少。
望出去,整个海滩都是她的,细软的白沙铺满双眼,从早到晚,海面上变换了一万种色彩。每当阳光照进屋子的时候,她就会走到阳台上,看看今天有哪些幸运儿找到了这片属于她的梦幻海滩。
帕岸岛也宵禁了。Jojo开始寻找与自我和自然相处的生活方式。
她更贪婪地摄入落日。她最爱看日落的地方是一处“野海”kinkong,海面很平,和白沙滩顺滑地连接在一起。太阳开始下坠时,天空炸开了成千上万种色彩,从橙到红到粉,全部倾泻到海水当中。空中有一场落日,海里还有一场落日。“镜面反射”这个词从未以这么强势的方式出现过:从占据你的全部视觉范围开始,包裹你,吞噬你,仿佛要把你整个人夺走一样。
云层中偶然闪过绿色或银色的小闪电,像一声短暂的喘息。甚至还有火流星,拖着长长的红尾巴,划过那幅天空中的瑰丽油画。
落日还没来临的时候,她开始在沙滩上练“刀”——那是一根她从树林里随手捡来的竹棍。日复一日,她盯着大海,在空中挥舞着它。偶尔有人在一旁好奇地观望,不知是被中国功夫唬住了,还是出于对疫情的谨慎,很少有人上来搭话。
一天,她忽然感到了核心发力的感觉,这是城市里的健身房没能教会她的。“健康”的概念突然出现了,从前,她对此只有模糊的期待。这种力量突然让她觉得,她再也不会害怕任何未知了。
她还会去小山顶上的大石头上打坐,爬上去的路有些危险。上去之后,可以看见远处的海、天、天上的云、近处的山林。躺在石头上,山林里传出虫子们一层又一层的鸣叫,配合一层又一层的海浪声,完全是自然的声音,没有文明的声音。很喧闹,又很宁静。
离开北京的时候,有朋友说她是在用远方逃避生活,可到了帕岸岛她才发现,自己在城市里没有真正感受过生命,“中产阶级”“文艺青年”这样标签化的世俗画像对她来说才是一种更要命的逃避。
在这座岛上,她有自己的朋友,他们有的住在树林里的小木屋,有的住在岛中心的楼房,有的住在西边的海滩;她有熟悉的餐馆,餐馆老板会喊她的名字,和她聊天,看到她打着绷带,会像家长一样责怪她骑摩托车的不小心;她清楚哪一片海能看到哪一种日落,哪个码头适合喝杯啤酒,哪里有大象和孔雀,以及哪能看见很恶心的滋水的海黄瓜……
她建立了自己的坐标,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生活,每一秒都感到自己在真正地活着。这种生活不是捏造出来的,不是为了向别人证明什么,也不是为了向自己证明什么。
有一天,她突然感到她终于遇见了自己。她高兴地哭出了声。那个瞬间,似乎比日落还要美。
在海岛上漂流了八个月的Jojo刚回国隔离时,很难适应自己是空间里唯一的活物。酒店里不会有蜘蛛,也没有蜥蜴、椰子、海草,只有屏幕。
她几乎开始担心,自己在泰国找到的“正能量”会不会回国就没了,会不会又变成以前那个时常感觉孤独和悲伤的城市人格。
她开了一个,写了十几篇文章怀念帕岸岛,那个天堂一样的地方。名字是DontTry,布考斯基的墓志铭。不要尝试,直接去做。
后来,她开始在国内穷游、记录。在西藏冈仁波齐转山时,一位信徒与她对视,温和地关切她说:“慢慢走啊。”眼神澄澈,一如泰国的海。那个已经触及到的真实可感的自我,再也没有离开过她。
Tina刚刚结束在英国两年的学习与工作。在英国前首相特雷莎·梅对待留学生异常严苛的签证新政下,拿不到工作签证,大年三十是她能留在英国的最后一天。
她的专业是临床心理,为了最大程度利用在英时间实习,她将毕业论文项目设在了印度,计划离开英国后到印度当地完成。
彼时,伦敦的中国城出了十几例确诊病例,歧视华人的恶性事件上了当地的报纸。Tina的尼泊尔同学因为是亚洲面孔,在地铁上被陌生人远远躲开。到处都买不到口罩。
回国吧,Tina想,别再挣扎了。
落地北京时,国家还未出台隔离政策,但Tina担心自己归国途中被感染,为了家人的健康,躲到了顺义的太阳城养老院。独处的那段时间里,她感到了不可抑制的、浓郁的思乡之情——尽管她已身处家乡,可她无处可去。
外界消息像雪花一样涌来:英国驻京大使馆直接宣布关闭,印度拒绝了她的签证,越来越多国家开始限制中国公民出境……雪花层层叠叠淹没了自我隔离的Tina,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开始在世界地图上搜寻,还有哪儿能容得下她。
只有泰国不需要签证了。干妈鼓励她,快去享受阳光吧,辛苦了两年的你值得。
“啪”,泰国海关盖下了15天落地签的印章。
可惜到了泰国之后,生活似乎没有太大的改变。她通宵写论文,写到了中午十二点。午间的泰国阳光很是毒烈,晒得人出油,刺透窗帘这种孱弱的纤维组织更是轻而易举,但她这时不睡,就再也没有时间睡觉了。五个小时后,她睁眼,正值夕阳。心理学上讲,在这个点醒来的人,会感到要命的无力与孤独。
她没有时间孤独。
她给自己做了简单的法式煎蛋当早餐,然后又开始做数据分析,写论文、和英国导师通邮件、和印度当地的项目组沟通。她还要准备5个博士offer 的机考、面试、模拟题。凌晨三点,她和身处美国旧金山的质性研究导师视频,接受指导。下课后,她迅速修改论文,直到中午,将修改好的论文再次发给导师。循环往复。
半夜饿了,她拖着透支的身体下楼,在24小时的脏摊上点两个分量很小的炒菜。实在动不了了,她会选择外卖。泰国的外卖比国内还便宜,这是很不错的慰藉。
在食物里,她短暂地享受过泰国。热情的小贩调皮地冲她眨了眨眼睛,递给她一份只需要40泰铢(折合8元人民币)的pho——配料齐全的美味越南米粉——浓郁的牛肉汤汁里,游着鱼肉丸、蔬菜、豆芽、炸猪肉皮的碎碎、大蒜粒,浓香四溢。如果幸福有味道,大概尝起来就是这样。
她的人生轨迹特别清晰,她要做一个心理咨询师。上学的时候,每天在图书馆熬夜到凌晨四点,她都觉得是值得的。她必须拥有足够的能力,掌握世界上最前沿的知识与工具,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其中她最想帮助的是家乡人,那些和她有关的人。
需要她的人太多了。
相恋四年的以色列男友John回到了自己的国家,在不断的空袭之下,国家实施严格管理,他没法出门,极度焦虑。每天1小时的视频时间从温存变成了工作——她不停地安抚他,直到自己承受不住学业的压力,无奈地和生命中唯一一个让她感受到契合和安全感的人分手。
她开始和一个浅薄的可爱男孩约会。他肩膀宽大,身材很好,拿过花样足球世界冠军,小圆脸上有一双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特别爱笑,他们在一起特别轻松。一天,他们在阳台上谈天,小男孩突然哭了起来。因为疫情,他没法去澳洲深造,也没法出国参加比赛,他可能再也不会拥有作为运动员的未来了。Tina神色黯然了一秒,迅速接受了此刻,她又从爱人变成了咨询师的事实。
父亲入狱,奶奶也生病了,父亲现在的妻子比Tina还小一岁,第一时间打电话找Tina哭诉,倾诉自己的慌张。那天,Tina不停地打着电话,找朋友,找律师,解决三千公里外的问题。没能立刻回国,她心里充满了对家人的愧疚。
每个人都在向她索取。全世界的人都很可怜,都需要帮助,都值得被关心。
她站在曼谷的立交桥上,阳光洒在她脸上。
她突然有些想哭。“我也很可怜。”“我也值得被关心。”她要寻找自己的旅程了。
她频繁地约会,接触各种男孩,建立或长或短的情感关系,并从中认识自己。
她喜欢电子乐,于是每天风吹日晒40分钟去上DJ课,她戴着头盔、护目镜,坐在摩的后座上。曼谷汽车的拥堵程度胜似北京,摩的在车流中狡黠地穿行,像一头敏捷的猎豹。
穿过天桥,能看见小河和金色的寺庙;开上高速,视野里只有一片模糊的绿色像素向后飞速掠过;抄近道时,摩的会开进贫民窟,Tina看见居民们摆着脏摊,烧着香,晾着衣服,下一秒,摩的又回到了城市道路。从摩的上下来,她被风吹得披头散发,脸上全是土。
她去迪厅里放过几次歌,她喜欢小碎拍,总是变换节奏的实验音乐,舞池里的人很难跟上。DJ老师说你这样会劝退舞池里的人的,但她心想,我不想再帮舞池里的人跳舞了,我想放一些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
能让人与人之间产生连接感的东西太少了,她热爱电子乐:一大堆人的身体、人头一起晃动,那种社会上稀缺的共鸣。那种古怪,但是有归属的共鸣。那种接受自己可以不高尚,不智慧,可以为自己而活的自由。
在泰国待了一年零七个月后,Tina回国了。
她释放出了爱交朋友、爱玩的那个自我,贪婪地参加着所有能接触到的音乐活动,认识音乐人。
她延迟了自己的博士计划,花很多时间陪伴家人。这次不是出于责任,而是出于自己的渴望。她陪大爷逛花鸟市场,陪干妈逛街,和父亲一起扫墓。
以色列前男友John梦见自己身处婚礼之中,他心乱如麻地等待着,终于看到新娘是Tina。尽管她一如既往地在忙着写论文,没有理他,但他如释重负——还好是她。大陆这一端,Tina梦见John头发都白了,还在等她。他们终于约定在以色列见面,并且一起去西班牙参加音乐节。
三个中国女孩的泰国奇幻漂流00:0000:24打开凤凰新闻客户端 提升3倍流畅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