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自己自由而完整,也保有璀璨的真诚

北京鲁迅博物馆研究员 独立策展人、影像批评家 艺术家、诗人

  清明特辑③

  讨论死的事,实际上是讨论怎样活着。

  诗云: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不苟活,

  活出自己的精彩就好。

  编者按

  又是一年清明时。

  把缅怀生命的节日,定在一个万物复苏的时节,一定有着老祖宗们不可言说的智慧。

  而今年的这个春天,人类不仅与疫情继续缠斗,更目睹了战火硝烟,也见证着生命的逝去。

  于是,如何面对生死?如何珍重生命?在前所未有的巨变与不可预知中,又要如何编织自己的“意义之网”?这,将是每个人都躲不开的话题。

  这个清明,就让我们一起,坦诚地聊聊,或陷入深思。

  壹

  各地、各家清明节的习俗不同,仪式氛围也不同,或哀伤、或平和,或肃穆,或热闹……您个人比较认同的纪念方式是?

  萧振鸣:如何过清明节,我们在读鲁迅的过程中或有不少思考。比如少年鲁迅清明扫墓的事,在周作人的文中有记载,那景况是相当的讲究:“清明前后,大备船筵鼓乐,男女儿孙尽室赴墓,近宗晚眷助祭罗拜,称谓上坟市。”

  关于死后,鲁迅留给家人的遗嘱有这么几条:“赶快收敛,埋掉,拉倒。”“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胡涂虫。”

  鲁迅的话值得我们参考,清明节我们纪念亲友,更要管好自己的生活,这也是我对清明节纪念方式的态度。

  海杰:由于宗教信仰的原因,我个人比较习惯于肃穆的方式,生者与死者的沟通本身就是一种仪式上的见面,所以不是离去时的哀伤,也不是喜相逢。

  刘成瑞:我喜欢“上坟”这种纪念逝者的方式,不太习惯去陵园祭奠。就像我们老家的清明节,很热闹。烧纸,磕头,放鞭炮,吃吃喝喝……有点像给先人展示我们和睦美好的生活。这时,逝者不是“死亡”的,而是在另一个可以感知到我们的国度。生者因逝者团结在一起,不只是祭奠死,还包含着庆祝生和繁衍。在陵园,太肃穆了,死亡更像是某种悲伤的终结。

  贰

  聊聊对您影响最大的一次送别生命的经历?

  萧振鸣:2003年,我的母亲离世,终年90岁。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最亲爱的人再也不能和我说话了。很长时间沉浸在回忆、思念的悲伤之中。然而生活在继续,似乎总能感到她老人家的音容笑貌和在天堂慈祥的注视,梦中也时常相见。无疑,她永远鼓舞着我。

  海杰:有一天半夜,我接到家人的电话,说我姐夫走了,车祸走的。前一天,他还在朋友圈转发了我的一个讲座。之前我们俩吵过架,在他走之前,我们还没有和解。那年冬天,西北很冷,由于车祸赔偿的问题没有谈妥,他在甘肃庄浪的一段山路的边上躺了两天两夜,翻车时,热水壶里的开水还烫到了他的后背。据我姐说,之前他俩老吵架,但出事当天他离开时,她送他出家门,很远了,他还不时回头看着她。

  生与死的界限似乎在那一刻变得很模糊,没有明确的分界,但是当他的身体被讨价还价的事宜拖延着只能躺在凄冷的山间公路边时,出现了两种理解身体的方式,一种是,人已经死了,没有冷不冷这一说。而另一种是,他得回家,像活人一样获得温暖和慰藉。我偏向于后者。

  所以,那两天两夜对我来说,就是一种煎熬和拷打。按习俗,亡人最好是在三天之内下葬,而以我自己的能力,没法干预农村对于这件事情的理解和解决方式。我想在很多人那里,赔偿高于一切,这当然是世俗的价值,很重要,而我却惦念那个躺在路边的身体。他活着的时候,我希望他能多关心自己的孩子,并且能够对家庭多些帮助,而不是留给她们无尽的哀伤。但我又不能去埋怨一个死者,所以他的离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让我感觉到很挫败。

  刘成瑞:我奶奶的死。葬礼上撒喜糖,给孩子们发零钱,家里人满为患,连续三天的流水席招待。我甚至清晰地记得丧礼上的香烟是“飞天”牌,白描的仙女在烟盒上腾空而起。这之前从来没见过这种香烟,以后也没见过,我觉得这是父亲对奶奶很特殊的爱。

  当然,影响我一生的是爷爷送别奶奶的方式。奶奶去世后的第100天,爷爷天不亮就把我们兄弟三人叫醒,摸黑爬到一个小山顶,把抱在怀里的密封的黑色坛子埋到提前挖好的坑里,用土掩埋后在上方用准备好的白石头垒成塔状,然后让我们兄弟三人磕头,说奶奶的灵魂就在这里了。我是很多年后才懂得爷爷的初衷——坟墓只是掩埋肉身的地方。

  叁

  如果您身边曾有某个生命的逝去让您久久无法释怀,您是如何自我疗愈的?

  萧振鸣:讨论死的事,实际上是讨论怎样活着。年近古稀,经历送别亲友的事比较多起来。离世的亲友中,有正常死亡的,也有非正常死亡的。生离死别,总是令人沮丧的事,但于我,没有久久无法释怀的事。

  诗云:“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不苟活,活出自己的精彩就好。

  海杰:1997年,我高考失败,母亲那年得了癌症,从医院回来后,她就再也没清醒地跟我说过话,整个人都是恍惚的,直到她去世的那个凌晨,突然攥住我的手,把我托付给我大哥,那一刻她无比清醒,很快眼睛里垂下两行泪,走了。

  我当时还没有来得及悲伤,真正的无法释怀还是在她下葬之后,我傍晚回到家里,再也没有了她剧痛的呻吟声,安静得不正常,我才意识到她走了。

  我母亲的坟地离家很近,就隔着一堵墙和一个沟渠。有几次,我明明听见是我母亲在叫我的名字,有时她在哭,哭声很真切,我都迅速地回应了。家里人认为我恍惚了,我父亲说,亡人喊你的时候,你别答应。我那段时间的确有些不对劲,走在村里,被窜出来的狗咬伤,也都感觉不到疼痛。

  后来我去县一中复读,整个人性格也变了,得了胃病、脑神经衰弱、顽固性失眠,头发也开始部分变白。

  后来的很多年,我经常在梦里梦见我母亲隐约就在我附近,但家里人都说没有,我觉得他们在骗我,于是想冲破他们的阻拦去找,结果就哭醒。

  每次做梦之后,我都会去当地的寺里给她念经,一是出于自己所思所想,二是一种与亡人的沟通方式,我比较相信这种沟通不是虚幻的。

  在辗转了兰州、北京、上海、成都几个城市生活后,2007年,我决定写一些文字,试图来清理一下自己的记忆,尤其是一些在西海固成长的创伤性的记忆,包括母亲去世。我在一周之内写了8万字,后来觉得有些不好,就删掉了近一半,再后来陆续增补到7万字左右。这些文字对我自己是释放和抚慰,它是有效的,它让我第一次正面我的记忆。

  此后,我感觉我放下了很多重负,可以稍微轻松地去生活。

  刘成瑞:挖掘自己的想象力和绝望,努力工作。

  肆

  假如面对孩子,您将如何回答“什么是死亡?”这样的问题?

  萧振鸣:四岁的外孙女动画片看得多了。忽一日,问我:“姥爷,你会死吗?”我对她说:“会呀,死了我们就不能玩游戏啦。”她眼中的死,就像下棋输了一样。还是让我们保持儿童的天真吧。

  海杰:我七岁的儿子经常问我:两百年后,我们会怎么样?我说,两百年后,我们都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人都会死的。我从不遮掩和回避跟孩子谈论死亡,我把它看成物理意义上的消失,不暗示悲伤,也不刻意淡化。我也给他讲过他奶奶的故事,他也会在我训他的时候,拿这个事来做挡箭牌,“要是我奶奶在的话,她一定会保护我的。”面对这句话,我还是会破防,唏嘘不已。

  刘成瑞:告诉孩子死亡不是终结,而我们活着的每一秒都在为死亡准备。

  伍

  关于生与死,请推荐一部对您最有启发的书籍或影视作品,理由是?

  萧振鸣:《辛德勒的名单》是给我印象很深的电影作品。商人辛德勒因目睹犹太人被屠杀而唤醒良心,奋不顾身营救灾难中的生命。揭示了生命与死亡、战争与和平以及人性的本质。那残酷黑白画面中的小女孩的红色衣裙深深地印入我的脑海。

  海杰:我的朋友柴春芽的电影《我故乡的四种死亡方式》,诗意、魔幻,音乐人马木尔做的电影插曲连同电影一起,很多次在我的大脑里闪回。死亡犹如梦魇,你需要想办法获得呼吸,并与之和解。

  刘成瑞:我得推荐两部:《卡拉马佐夫兄弟》和《悉达多》。前者告诉不同个体生的寓言和命运对人的惩罚,还有不同的死,无德者的死和圣人的死,时空维度和情感张力非常大;后者在极大悲悯的基础上,探讨如何在有限的生命中追求无限的、永恒的精神境界。

  陆

  或早或晚,人人都将面对疾病、衰老、失能、终点,在您看来,有什么方式和办法可以面对“死亡恐惧”?

  萧振鸣:鲁迅曾在杂文《清明时节》中讲了一个故事:“相传曹操怕死后被人掘坟,造了七十二疑冢,令人无从下手。于是后之诗人曰: ‘遍掘七十二疑冢,必有一冢葬君尸。’于是后之论者又曰:阿瞒老奸巨猾,安知其尸实不在此七十二冢之内乎。真是没有法子想。”可见生时不轨,死时难安,曹操也有“死亡恐惧”。

  我虽无为国捐躯的荣幸,也无为爱舍身的机缘,但求堂堂正正地活,踏踏实实地死,或许当灰飞烟灭之时,世界将更美好。

  海杰:我现在已进入中年,对于死亡的确有很多恐惧, 除了肉体上的折磨外,可能恐惧的更多是因生命终结后家人的生活问题,毕竟,我们上有老、下有小的,世界正在晃动,充满了不确定性,与其说是恐惧,倒不如说是恐慌。

  刘成瑞:把每一天当作最后一天,也就是即使这一天你意外死亡,你得确定之前的一生具有某种完整性。

  对创作者,我觉得更是如此,为这种完整去思考、工作。必要的话,准备好配得上完整的“死亡”。

  柒

  开个脑洞:如果您是自己一生故事的编剧,会如何设计这个故事的终局?

  萧振鸣:我一生的剧情平淡如水,终局是:我跨越生命的终点,穿越到一个到处是鲜花,充满爱、自由与和平的世界,并且没有死。

  海杰:在某个始终没有创造力、觉得无趣,且这个世界不大再需要我的时刻,最好是在晚上,像杜尚一样,睡着再别醒来,也没人过多打扰。没有痛苦,不起波澜。

  刘成瑞:不是死了,而是这个人没了。比如一股风吹过来,肉身灰飞烟灭,只有衣服落在地上。

  捌

  假如今生到此,您认为自己哪三项是最得意、“无愧此生”的?余生往后,您最想实现的、能体现您人生价值的个人梦想又是哪几项?

  萧振鸣:其实作为一个普通人,并没有最得意之处。非要说三项最得意,那就是:对国家充满热爱,对工作充满热情,对家庭充满责任。我们这一代人,除了没有经历战争,却也受到过不少人生挫折,然而作为一个生命,已经很幸运了。

  往后余生,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坚持创作,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想说什么就不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这就是我的梦想。

  海杰:我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哈哈。另外,有条一级公路要路过我老家,规划路线是经过我父母的墓,几经努力,最终保住了他们的墓地,让公路的规划往边上挪了三四米。这样,不至于我回去上坟的时候,还要走很远的山路,而他们也还在熟悉的地方。

  至于个人梦想,其实要求不高,可以有电影《极线杀手》里,麦斯-米科尔森在小镇边上的森林里那套小木屋,冷一点不要紧。

  刘成瑞:我一直觉得我的孩子是“神”给我的礼物。为此我特别得意,但也深知,我没有资格得意。还有我的母亲,一位不识字的非常雅致美丽的很有文化的女性,我不但得意,还心怀感激和骄傲,但现在更多的是愧疚,这是游子之痛。

  不论往后还是往前,我的人生价值只能在日常中实现,尤其是独处时、低沉时。希望自己自由而完整;即使声名狼藉,也保有璀璨的真诚。

  约稿/本报记者 李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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