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听上去寻常的问题,在江歌的母亲江秋莲听来,却是一根根刺。
2016年11月,留学生江歌在日本东京住所门外,被室友刘暖曦的前男友陈世峰杀害。江秋莲认为刘暖曦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经历4年半,江秋莲起诉刘暖曦生命权纠纷案于今年1月10日一审宣判。有记者问江秋莲:“法院已经判了您胜诉,以后您会不会更专注自己的生活?”
江秋莲愣了一下,答道:“什么叫自己的生活?自从有了江歌,我就叫江歌妈妈了,我不叫江秋莲,我也没有自己的生活。”
相似的情形发生在去年4月,当时该案刚开庭,上观新闻记者和江秋莲聊起这几年的过往:涉及案情细节之处,她的回答缜密冷静;可一旦问及她未来的生活,她总会沉默,显得抗拒,甚至反问记者:“你觉得我未来的生活应该怎么过?你真的觉得我还有未来的生活吗?”不容置喙的语气背后,似乎站着一个坚决而偏激的母亲。
这些近乎偏执的举动在网络上引发非议。不少人认为她因无法接受女儿去世而刻意树立复仇的对象,“没有自己的人生”。也有人在她带货赚钱时,批评她虚伪,消费死者。
但靠近江秋莲的人认为,这两种评价都不是事实:谁也无法让一位母亲把女儿从自己生命里抹去。为江歌案背后的真相和正义而活,是江秋莲生活的勇气,也是她往后余生和这个世界发生关联的理性所在。
在“江歌妈妈”的上,她教大家培育豆芽。存放了3年的绿豆发出新芽时,她很欣喜。但同时也想到女儿,“歌子瘦得就像豆芽菜”。
正如一位常年跟拍江秋莲的摄影师所说:在这场艰难的跋涉之中,我们可能永远也没办法对她的遭遇感同身受,她对整件事情的执着,是一种个人选择。
江秋莲在座谈会上。 朱健勇 摄
胜诉日
江秋莲清楚记得,2022年1月10日,山东省青岛市城阳区人民法院宣判当天,是女儿江歌被害的第1894天。
她从法院走出时,两只手拢在胸前,如怀抱珍宝般捧着判决书。这份判决显示:被告刘暖曦于判决生效之日起十日内赔偿原告江秋莲各项经济损失元及精神损害抚慰金元,并承担全部案件受理费。
“我尊重法院的判决,但是我觉得惩罚不到位,正义不达标”,走出庭审楼时,江秋莲一字一顿对记者们说。
她随身的包里装着江歌的衣物。去年4月立案开庭时,她也带上了江歌的水杯和遇害时的衣物。那次,她告诉上观新闻记者:“带这些东西参加庭审,是要歌儿和我一起见证审判。”
胜诉的消息,其实比预期推迟了10天。
审判日原本定在2021年12月31日。但12月30日晚,江秋莲临时接到通知:因为审判长身体不适住院,庭审宣判时间需要延后。江秋莲的心再次悬起:她害怕其中有新的变数。她在自己里情绪激动地质疑了这件事。
庭审宣判的时间最终定在了2022年1月10日上午。
1月9日凌晨,江秋莲睡不着,她录下了一段公开对大家表达感谢的视频。或许隐隐之中,她预感到了这次的判决会是对江歌的一次告慰。
宣判当日,江秋莲拿到判决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江歌墓前把判决书全文读给女儿听,她对江歌说:“妈妈做到了。”
江秋莲祭奠江歌。
有网友在江秋莲的微博账号留言,“江歌妈妈终于可以摆脱江歌案的阴影”。她反驳道:“江歌在我心里是最大的阳光,这个痛苦是永远摆脱不了,这个判决书是一个告慰,给她完成了一件事。”
按照约定,在一审判决出来后的第二天,江秋莲要去北京给代理律师黄乐平送锦旗。两人商量后决定在北京开一个座谈会,一来让没能到庭审宣判现场的记者也能和江秋莲聊上几句,二来江秋莲也能说说自己这几年的故事。
第二天白天,她出现在了北京案情座谈会的现场,虽然眼睛里依旧有倦意,但精神好了不少。她一直在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偶尔露出一些苦涩笑容。但提到江歌遇害的细节时,她还是几度哽咽。
江秋莲和律师合影。黄乐平律师(左)和江秋莲(中)
追寻道义
给逝去的女儿讨个公道,这是一个母亲最后的执著。
在接手案子以前,代理律师黄乐平一直认为江秋莲应该是“因丧女之痛成为悍妇”的形象。去年第一次见面后,他打破了这种成见,“江女士还是一位很好沟通、比较能控制自己情感的受害者家属。”
和此前的庭审以及两次庭前会议一样,被告刘暖曦在当庭宣判时没有出现。但现在对江秋莲而言,1月10日拿到的判决书意义更重大。判决书指出江歌无私助人应予褒扬,而刘暖曦的行为有违常理人情,应予谴责。
判决结果出来后,江秋莲说她不再需要刘暖曦的道歉。
刘暖曦对江秋莲唯一的一次道歉,发生在2017年8月她们在日本见面时。“阿姨我错了,阿姨我会再来看你。”刘暖曦说。但后来江秋莲意识到:刘暖曦并不是为了江歌这条生命在愧疚,不过是为了她自己的生活不受干扰。那次道歉一周后,江秋莲发现刘暖曦开始在网络上变换各种名字攻击她和江歌,很多时候甚至是恶意的人身攻击和诽谤。
从江歌遇害到江秋莲在网络上公开寻找刘暖曦住址,江秋莲和刘暖曦上沟通了200天,一直在请求她告诉自己全部的真相,但刘暖曦几乎都不回复。刘暖曦父亲甚至还打电话威胁过江秋莲。
后来,刘暖曦的一个邻居告诉了她小区的地址,江秋莲发现距离自己家只有10公里。“但我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去,感觉去了遇到她了,她也不会说什么。”江秋莲放弃了和她正面对质的想法,决定直接起诉刘暖曦。“如果她当初勇敢地承认错误,就没有今天这个案子的发生。”
江秋莲始终认为刘暖曦在江歌害过程中存在过错,其过错足以导致江歌的生命遭受侵害,应当承担民事赔偿责任。2019年10月28日,江秋莲起诉刘暖曦生命纠纷一案,在青岛市城阳区人民法院正式立案。
一审判决书中,法院认定刘暖曦作为江歌的好友和被救助者,对由其引入的侵害危险,没有如实向江歌进行告知和提醒,在面临陈世峰不法侵害的紧迫危险之时,为求自保而置他人的生命安全于不顾,将江歌阻挡在自家门外而被杀害,具有明显过错。
座谈会上,律师黄乐平再次播放了去年开庭时已递交法院的江歌遇害前10个小时的事件还原视频。其中明确举证了刘暖曦在江歌遇害当日,明知陈世峰曾对她有威胁性语言,但并不告知江歌并邀她同行,将她置于潜在险境;以及刘暖曦在陈世峰尾随两人到达公寓时,只顾自己安危,独自进入公寓锁门避险,将江歌和陈世峰留在门外,切断了江歌的逃生通道。
播放视频时,江秋莲主动离席,她想回避江歌遇害时的细节图像,“我受不了,如果看了,我可能会疯掉。”
跟拍江秋莲4年的摄影师夏天,回忆起了一个关于江秋莲的细节。2019年母亲节,江秋莲生平第一次独自走进影院,看了一部叫做《一个母亲的复仇》的电影。
江秋莲说影片里的一句话令她印象深刻——“上帝不可能无处不在,所以他创造了母亲,正义到不了的地方,还有母亲。”
江秋莲一直自称“农村妇女”,却总有一股劲儿在逼着她改变,她说:“为了给女儿讨回公道,从一根手指满键盘找字母开始,到能迅速找到26个字母的位置……歌儿被害,我被迫从一个电脑白痴,到知道什么是word文档,知道了word和pdf的区别,学会了用提取图片里的文字……虽然学会了这么多知识,我却感到很悲哀……”
2022年1月11日,在原告方组织的座谈会上江秋莲接受新闻媒体采访。
法院在一审判决书中有这样一段表述:江歌作为一名在异国求学的女学生,对于身陷困境的同胞施以援手,给予了真诚的关心和帮助,并因此受到不法侵害而失去生命,其无私帮助他人的行为,体现了中华民族传统美德,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和公序良俗相契合,应予褒扬,其受到不法侵害,理应得到法律救济。
“我觉得法院的这份判决最关键是起到了一次对社会道德好的引领作用,对于社会价值判断也有风向标的作用。”黄乐平说。
有网友留言提到,如果江歌的母亲赢了,自己教育孩子的时候才会有教他善良的底气。
“偏执”的母亲
在2021年末的一个晚上,江秋莲接到了一个陌生年轻男子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吞吞吐吐询问:“我可以叫你妈妈吗?”
“不可以!”江秋莲毫不迟疑地回答。“你有自己的妈妈,为什么要叫我妈妈?”
评论中,有人写道:或许男子本身没有恶意,只是方式不对。但江秋莲回复:只有江歌才可以喊自己“妈妈”。她强调:“江歌是无人可替代的!不要这么幼稚地骚扰我!”
江秋莲曾经在个性签名里,特别注明一句话:谢绝各种劝说。但依然有人加她好友时会来劝慰江秋莲“放下”,江秋莲说自己开始时耐着性子回复“谢谢您的好意,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但是真的抱歉……”但日复一日,她渐渐也不再理会别人说些什么了。
她发文公开表明:“无论我选择怎么活,我没妨碍任何人的生活,我年过半百,该怎么活法,我想得很清楚! 请不要来做我的人生导师!!!”
实际上,并非所有人都对这位失独母亲抱以同情。在江秋莲向刘暖曦追讨法律责任的几年里,网络上对江秋莲的网络暴力也一直没休止过。刚开始江秋莲只是忍气吞声,2018年她掌握了一些法律知识以后,决定起诉这些诽谤者,其中两人已经被判刑。“其实每次去搜集他们实施网络暴力的证据,就是往自己伤口上撒盐,我也很难受。但江歌生命没了,我要维护她的尊严。”江秋莲说。
2016年12月,江秋莲第二次去日本时,一位志愿者帮江秋莲申请了一个“江歌妈妈”,这后来也成了江秋莲内心的一个出口。里,有不少短文是她和江歌的对话体。这些文章的发布时间大多在深夜和凌晨。总是不由自主地发现物品和江歌的关联:衣服、某种江歌生前喜欢的食物、甚至是放了3年忽然发芽的豆子。
女儿尽管消失,却是江秋莲把日子过好的唯一支撑。一天深夜,江秋莲写到,“江歌同学,你有1832天没有表扬你的妈妈了。妈妈要表扬一下自己,我经历了五年多非人的折磨,还没有倒下,这些折磨在我心里结上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疮痂,把这颗破碎的心紧紧的裹在里面,只有那最深最深处一点点柔软里盛着你的爱!妈妈爱你!”
江秋莲不想让自己被仇恨淹没,她说起:“有一次我在北京赶车,一下就摔倒不会动了。一个小伙子把我扶起来,我那会都不会说话了,他还敢去扶我。如果身边的人都是刘暖曦怎么办?还是要向善。”
在她的公号上,很多陷入生活困境的年轻人对父母不愿意说的话,都愿意和她说。江秋莲总是劝慰这些年轻人:除了生命,其他都是小事。但是无论什么事,都要保护自己。你们的生命不仅是自己的,还有爱你们的人的一部分。
她尤其关注那些在外留学女孩的境遇。一位在美国的留学生向她倾诉发生在身边的校园枪击案。江秋莲告诫女孩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江秋莲开导过的一位姑娘和她见面时,抱着她说:“阿姨我就是那个失恋的女孩,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好起来了。”那一刻,江秋莲觉得少有的欣慰。
江秋莲想帮助更多年轻人,但她知道自己能力是有限的,自己也还会不时陷入江歌离世带来的阵痛。
她曾经帮助这些求助者成立过一个媒体救助群。她邀请记者加入的话客气而真诚:“您好,打扰您了!我经常收到一些求助信息,我的好友里有一些媒体朋友,我想组建一个群,有消息我发在群里,看看大家能否给予帮助,我想邀请您进入……”在那一刻,江秋莲也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受害者身份。
2022年1月11日媒体座谈会上,江歌遇害短视频被再度被播放,江秋莲离场。
生计以外
江秋莲对目前法院判决的赔偿金额不是很满意,这些赔偿还不能覆盖自己这几年为江歌案奔走的各项花销,对江歌这条生命,更是没有办法衡量。
律师算过一笔账,这些年江秋莲有消费凭据的花费已经有120多万元。
2017年时,江秋莲向社会求助过一次,获得了近30万元的社会捐款。当时有人指责江秋莲用女儿的事情卖惨,从那以后,她没有主动发起过求助,也没有再接受捐款了。
江秋莲身边已经没有什么积蓄了,她5年没工作,全靠退休金维持生活。女儿遇害以后,她去了6次日本,而在国内奔走的城市,像是北京、上海、南平、厦门、建瓯……她已经记不清次数了。
但江秋莲还是决定把近70万元的民事赔偿款全部捐给失学儿童,后期在侵权诉讼中的赔偿款,她也承诺会捐出。
捐助失学女童,还是因为江歌。江秋莲说:“我帮不了所有的女孩,但是能帮一个是一个,我特别希望女孩能有主宰自己生活的能力。江歌能去日本读书,我相信她如果还活着,有能力去过她想过的生活。”
2022年1月11日媒体座谈会上,江秋莲偶尔忍不住落泪。 朱健勇 摄
这两年江秋莲的生活也有了别的出口:2021年5月15日,江秋莲开通了微博小店,靠经营土特产网店赚钱以此维持自己的生活。她常在公号里推荐各类土特产的营养价值,目前已经有几千笔成交订单了,但她对大家郑重说明:“买我网店的东西不要是因为同情,而是因为需要。”
江秋莲说,开网店一来是为了维持退休后的生活,二来也是为了攒一笔可以支撑她向陈世峰提出刑事诉讼的积蓄。
在座谈会现场,江秋莲一直在解答记者提问。她唯一一次向记者发问,就是关于网店的事。
“你们赞不赞成我直播卖货?”江秋莲微笑着问对面一排记者,她提议同意的人可以举手,“我看多少人支持我直播卖货?抖音(直播)可以吗?”
这个问题,江秋莲在座谈会现场迫切地问了几遍,她需要“肯定”的声音。江秋莲说:“我现在担心的是自己现在什么都不懂,我没有自己的团队,你们谁教教我?”她主动拿出自己的二维码,邀请记者添加自己好友。
江秋莲一直恐惧余生没有江歌后,她会渐渐成为被时代甩脱的人。她转发过一段独居老人被时代抛弃、生存能力下降的视频,附上一句“这一切,因歌儿被害,我都可能遇到”。
但江秋莲又需要迎头跟上这个时代,通过自己的能力挣钱,起码有足够多的钱支撑她继续走完余下的诉讼路。
对她来说,目前的一切不是江歌案的尾声。2037年,陈世峰在日本20年刑期满回国以后,她决心在国内再次起诉他。
这个想法,是2017年时在陈世峰庭审期间产生的,当时江秋莲看到《检察日报》上有一篇文章,大致介绍了这类跨国的刑事案件,其实可以在罪犯服刑完毕被遣送回国后,继续在国内追究他的刑事责任。
“我希望他被判处死刑,但希望是希望,国家法律是法律……我还是尊重国家的法律。”江秋莲说。
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是她和身体的一场拉锯战。江秋莲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去年12月底,她来北京等待庭审判决时,也利用间隙跑了北京的大医院。但每当说起自己的身体,她总说现在还没得绝症,没有大病。“我是希望能等到这一天,所以我也要为了这一天更加爱护自己的身体。毕竟我要做的事情,还有16年。”
她说:以前有江歌在,当然生活中没有遇到大事。遇到任何问题,江歌真的是胡杨树的根,有她在一切都能跨越过去。而现在,这位被连根拔起的母亲,还是要继续独自翻越未来的生活。
如果疫情稳定,江秋莲计划今年秋天去看胡杨林,“胡杨女人”是她的名。
从在青岛登上高铁,到进入北京海淀区律所的座谈会现场,江秋莲的免打扰电话记录显示有166个未接来电,她知道大多数人关心的还是接下来的诉讼之路。
直到现在,江秋莲还是没拿定主意,究竟是否要继续对刘暖曦提起上诉,她说:“我还需要沉淀自己的心情。”
在一些人看来,杀人凶手陈世峰伏法,是江歌案的终点,但对江秋莲来说,却仅仅是另一个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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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歌生前与母亲江秋莲的旧照。
栏目主编:王潇 文字编辑:王潇 题图来源:朱健勇
来源:作者:杨书源 王倩